端午的粽子又在眼前，而他年恍若隔世，虛舟誰渡。

初三夜，母親打來電話，說她在為第二天縛粽(/pak8-tsang3/，包粽子用草繩捆綁固定，故稱「縛」)做準備，正要去洗糯米，所以先問問，做好了用不用寄一些給我，如果要，她就多準備點材料。

我說不要。一則我們姐妹都不在家，無人相輔，母親一個人要做這麼多粽子，實在很累；二則天熱，食物的郵寄十分麻煩，倒不如在外面買一兩個，雖然沒有家裡做的合口味，應應景也就算了。

母親笑笑，說剛剛給妹妹通過電話，妹妹也是勸她，「做幾個夠拜老爺就好」。這句話是每次準備粿品我們必說的，過節要滿滿當當做好幾竹籃小吃的日子已經不復存在。

又提及外面的粽子現在很貴了，一家不曾做過生意的鄰居最近賣起粽子來，材料不多，個頭不大，一個要八塊錢，竟也能賣得十分紅火。恰好欣姐在我旁邊聽到，提起汕頭老城中頗負盛名的「老媽宮粽球」。俗語「老媽宮粽球——食定正知」我們耳熟能詳，她說後來偶然吃到，覺得不過爾爾。大概因為我們已經不是嘴饞一點美食而盼望過節的孩子了吧。正如我在深幾年，對傳統的廣府早餐「糯米雞」從未起半點嘗試的念頭。

母親急於要去洗米，好讓糯米浸泡過夜，再三確定我不要她寄粽子之後，就掛了電話。雖然沒有親見，但洗糯米、等(/teng2/，同「戥」，稱量輕重)綠豆、擘(/peh/，剝)蒜頭、燙竹葉、浸香菇……我能想象到所有的流程。畢竟從小在灶台邊打下手，再熟不過了，連材料採購也能說出幾分道理來。去年閒來無事還自己動手做了一些與朋友分食，囿於市場買到的乾竹葉不及家裡新鮮採摘的清香，衹有八分母親做的味道。沒有一碗端午的「青草水」佐送，意趣就又缺了幾分。

曾有北方的醫師朋友調侃，潮汕百姓對草藥的瞭解，比他這個當醫師的要多。我笑著解釋，畢竟南方夏季持續的時間太長了，我們在「瘴江」邊，不多煮幾碗「青草水」喝，很難安然度過濕熱的盛夏。「廣東一年之中有五個月夏季，五個月冬季，剩下兩個月四季隨機播放」並不衹是網傳的笑話。

而端午，大概就是潮汕地區轉入盛夏的標誌吧。俗語「未食五月粽，破襦毋甘放」至今應驗不爽。

在家的時候，總在端午清晨與母親一起到田裡採藥。據說在端午節採到的，哪怕衹是普通青草，煮水喝了也是有益的。很多阿嬸阿姆這一天會在天井曬滿草藥，收貯好，足夠一整個夏天的使用。

然而母親小時候就住在藥園旁邊，跟著藥園的老爺爺學了不少藥性方面的內容，忌諱也就多一些，向來衹挑應季又適合我們喝的。她說不用多採，端午過後正是草藥生長旺盛的時候，隨時都能找到的。

蛇針草(學名：白花蛇舌草)、車茶草(學名：車前草)或者桑垂葉(/sng-sui5-hioh8/，即桑葉，潮州話稱「桑葚」為「桑垂」)，再摘兩片自己種的蓮葉(潮州話呼「荷」為「蓮」)，煎(/tsuann/，煮，潮州話稱用青草藥煮涼茶為「煎青草水」)成綠得透亮的湯水，不下糖自有一股清香甘甜，這是家裡青草水的「經典款」，一直到白露，所謂「白露水，毒死鬼」的季節，蛇針草不能吃了，纔不再煮。

又或者趁著青竹梅當時(/tng-si5/，應季)，梅子洗淨晾乾，加一分白糖、三分粗鹽密封醃製起來，到了盛夏變得金黃可愛，用來沖水喝，也是解暑的尤物。

至於「曝(/phak8/，潮州話稱「曬」為「曝」)百日薑」，則更是潮汕地區特有的端午習俗。所謂「百日薑」，做法是選好薑自端午當天正午放到瓦片屋頂，期間風吹日曬雨淋，不用翻面，不能觸碰，到中秋日恰好一百天，即可收成，有散寒發汗、化痰止咳的功效，大抵是生薑的超濃縮版的意思。

如今流行的老薑茶，原本就是用百日薑加工製作的，衹是成本過高，已經改成機器烘乾了，藥效也不如當初。去年母親在老屋曬了滿滿一屋頂的生薑，最終收回一斤多，有藥商託人來問，要以一斤一千塊錢的價格收購，母親不捨得，說是要留著自家吃。後來冬天燉排骨的時候砍兩三薄片入湯，喝了連胃裡都暖暖的。之所以說「砍」，是因為薑塊已經曬得硬度跟石頭一般了，如果沒有藥用的切片機，非砍骨刀不能處理。

因為百日薑老少不忌，孕婦也可以食用，老一輩家裡有媳婦懷孕的時候，婆婆就會偷偷曬一些，是代替化學藥物給媳婦準備的感冒藥。至於「偷偷」，是傳說曾有個刁蠻的媳婦見到婆婆在曬薑，大鬧起來，覺得婆婆在詛咒自己會生病。這可把別人家的婆婆也嚇壞了，曬薑的工作也就變得隱祕起來。

如今的樓房沒有瓦片屋頂，也就很少有人曬百日薑了，琉璃瓦是不能算的。母親跟我說，其實沒有老式瓦片屋頂，找些老房子的瓦片墊著也是可以的。生薑我已經買來，衹等午時就拿出去曬，想想就覺得今年的冬天會暖和很多。

大概緣於有些傳統的醫藥知識，母親一向對我們健康方面的要求十分嚴苛，哪怕是盛夏，也絕對不允許我們用冷水洗頭洗澡。然而，端午這一天卻是例外的。在端午節用江水或井水沐髮浴身，稱為「洗龍鬚水」，據說有令人健康聪慧的功效。

在酷暑剛剛露頭的時候，提一桶潑涼的井水洗頭，是件十分爽快的事情。如果你足夠外向，也可備好梳子與茶箍(/te5-khou/，茶籽榨油的渣料壓成餅狀出售，可當洗滌劑用，也可做植物的肥料)，呼朋喚友到幹渠邊去洗，更得真趣。

自端午開始，渠水一日日見漲，傍晚媽媽們結伴在渠邊架著洗衫板洗衣服，孩子們則有的在上游洗頭、有的在下游洗腳，有的因為把白色校服弄得太髒，被喝令自己刷洗，然而衣服上菜湯漬、泥水印、圓珠筆油，甚麼都有，怎樣也洗不乾淨，邊洗邊抹眼淚。

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景象了。如今幾乎沒人還堅持手洗衣服，除了懷舊的老人已經鮮少有人用茶箍洗頭，就連「洗龍鬚水」的習俗，也正在被逐漸忘卻。爬龍船(/phe6-leng5-tsun5/，賽龍舟)的活動卻是越來越盛，各地都組織起龍船隊。小時候「姿娘毋好上龍船」的禁令如今也不再有人提起，據說還有女孩子專屬的「鳳舟」，聽了啞然失笑，不知道是禁令解除了呢，還是另外一種形式的限止。

文已至此，聊借釣磯公詩句作結：「塵世不知幾端午，人生大抵一虛舟」。

供文/商羊

供圖/雞哥

編輯/羊子

校對/雞哥、筒子、猴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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